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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简介】顾海山,曾用名顾世涛,1931年1月生,江苏海安人。早年参加江苏海安区游击队。1947年,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在淮海、渡江等重大战役中屡立战功。1950年10月,首批入朝参战,是中国人民志愿军陆军第58师107营3连与美国王牌军陆战1师首次交战中生还的18人之一,参加过上甘岭等战役,共荣获12枚军功章,被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授予“一等功”勋章。1956年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第58师文化学校,转业后从事教育工作,1987年获小教高级职称。顾海山同志半生戎装半生执教,为人民的解放事业和教育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1993年1月6日,病逝于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0医院。
关于父亲参加抗美援朝的故事,都是以前听父亲讲的,40多年后的今天,再来回忆,具体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也都模糊了,只记得故事了。父亲离开我们30年了,今年恰逢抗美援朝战争胜利70周年,特作此文记述父亲的这段红色往事,仅以此作为对父亲的纪念吧。
1950年冬天,父亲所在的部队突然接到北上的命令,立即乘坐火车从南部沿海地区一路北上。待部队集结到鸭绿江边,连指导员做了非常简短、明确和有力的战前动员后,父亲所在的连队就与大部队一起趁着夜色隐蔽地跨过鸭绿江。那时鸭绿江上还没有桥,待到鸭绿江大桥建成时,已是之后的事了。
一路向南穿插急行军
东北的雪下得早,那时,鸭绿江江面上只有用松木一根连着一根铺成的浮桥。父亲所在的连队是最先入朝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部分,当时采取了一系列伪装措施秘密入朝参战,这让正在向中朝边境疯狂进犯的“联合国军”毫无察觉。
部队过江后,没有休整,直接在向导的带领下,迅即向南穿插。刚进入朝鲜,大家顾不得分辨东西南北,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只是急行军。部队基本上是白天埋伏在山里,晚上行军。部队是秘密行军,不能生火做饭,每个人一天的口粮只有3个土豆。入冬后的朝鲜特别寒冷,放在挎包里的土豆冻得硬邦邦的,每次只拿出一个放在心口捂着,一会儿拿出来啃一层,饭就是这么吃的。渴了,就随手抓把雪放在嘴里。
一路上只见到被美国飞机炸毁的村庄房舍和炸死的大人孩子,有的孩子还趴在母亲的身上,尸体没有人收拾掩埋,惨不忍睹,这是在国内从未见到过的悲惨场面。就这样,部队一直向南穿插行进了13天。
遭遇敌人打了入朝第一仗
父亲所在部队行进到第13天的晚上,前面的侦察兵来报,发现了美国鬼子的营地。连长派出6个人去摸几个鬼子(抓舍头)。6个同志摸上去一看,白花花的雪地上,是一大片席地而睡的美国兵,他们一人一个鸭绒睡袋。侦察兵们一人拖着一个美国兵的睡袋就跑回来了。还没有来得及审问,就被对面的美国鬼子发现了。
说时迟、那时快,敌人的排炮就“地毯式”地轰炸起来,每隔一米多就有一排炮弹落下。在敌人密集的炮火下,连长命令父亲带着机枪班战士用机枪压制敌人。可两梭子子弹还没有打完,美国鬼子的炮火就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一个加强连,与美国鬼子交手不到半小时,就已经所乘无几了。
入朝第一仗,因为不掌握美军作战的特点,特别是在双方军队装备条件极不对称,战场环境又极为艰难的情况下,在仓促应对的遭遇战中,志愿军的伤亡情况很重。面对伤亡,连长命令父亲立即返回营指挥部报告情况。
奉命去营指挥部报告
父亲背着一支汤姆逊冲锋枪便往回返。营指挥部在身后第四座山的山顶上,当他爬到第三个山峰脚下时,一发炮弹在他身边爆炸,弹片击中了他的大腿内侧,腿立即失去了知觉,一截比啤酒瓶粗的炮弹后壳扎在大腿上,他一狠心,抓住炮弹壳用力一拔,鲜血随即喷涌而出,他赶快用随身携带的绷带,连带着棉裤一起扎紧止血,然后,拖着一条不能动的伤腿继续向山顶爬去。
山野里只有他一个人,四周的炮弹在不停地爆炸,照明弹把天空照得如同白昼,在漫天飞雪的映衬下,显得大雪更加纷纷扬扬……不绝于耳的炮声就是命令,父亲拖着一条伤腿向山顶奋力爬去……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爬上第四座山顶,找到了营指挥部,报告了前方的战斗情况。营长说:“你的任务完成了,不用返回去了”,随即用手指了指旁边的简易掩体说:“你先在这里休息,待天亮了有后方收容队来收容……”
在营指挥部掩体里待援
父亲向掩体里一看,只是一个不大的长方形坑,仅能蹲下身子,还敞着口,里面已经有3名伤员了,都伤得很重。天上下着大雪,如果不把掩体盖上,大雪一会儿就会把掩体填平,伤员也会被活活冻死。但用什么挡雪呢?白茫茫的山上,除了到处是积雪之外,别的什么也没有。父亲只好忍着自身的伤痛,用几杆枪撑起被子挡住坑口,搭起一个简易的“帐篷”。这挡住了大雪,但挡不住随时会落下的炮弹。
到了下半夜,在迷迷糊糊之中,父亲感觉外面的枪炮声停了。他推了推身边的战友,一个人都不吱声,都牺牲了……父亲用力把头从被子下面探出来一看,漫山遍野都是茫茫白雪,也不知道营指挥部什么时候撤走的。山上现在只有父亲一个活人了,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白雪反射的月光,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父亲爬出坑来四下里看看,什么都没有,想走,才发现昨晚上鞋子已经跑掉了,还光着脚呢,脚已经冻肿了,脱下战友的鞋子,可怎么也穿不进去了。只好用刺刀割开被子,掏出棉花把脚包起来,再把被面撕成条,把包裹起来的脚用布条扎紧……
父亲伏在山上向山下搜索,突然看到一队黑点向他这边慢慢移动,是什么?是敌还是友?再看,再看,慢慢发现山下来的这些人全身都是黑衣服,不像是美国鬼子,应该是东北民工的担架队。
两只脚冻伤了,大腿又负伤了,不知道敌人在什么地方,不能喊,更不能鸣枪,但必须要下山。情急之下,父亲把几条被子展开,把自己包裹成一个大棉球,为了避免滑行中冲撞到山坡的树上,就用未受伤的腿伸在前面,当做方向盘,万一撞到树上了,也好用脚蹬住树。一切准备妥当了,父亲把枪背在后背上,双手抱住那条受伤的腿,就从山上滑下去了……
山下人看到从山上面滑下来一个东西,跑过来一看,是个志愿军战士,立即欢天喜地。几个人不由分说,就把父亲抬到铺着虎皮的担架上,用绳子扎紧,防止在山路上掉下来。担架队就这样带着父亲往返回祖国的方向走了……
担架队在一个山洞里汇合后,才知道父亲所在的加强连现在只剩下18个人,并且全部负伤。连指导员负的伤最重,连长牺牲了,3连基本上打光了。
山里有很多美韩两国散布的特务,他们白天打冷枪,晚上打照明弹……这支由担架队带着18名伤员组成的后撤队伍,为了适应走山路的需要,每个伤员都被牢牢地绑在担架上,遇到敌人,根本无法作战。所以,只能白天藏在山洞里,晚上向后方转移。
一连好几天大家都没饭吃,伤病加上饥寒交迫,形势不容乐观,但山里也没有人家,实在是没有吃的东西啊,只能硬着头皮派人出去找吃的。突然有一天,发现山凹里有几间土房子,几个人偷偷摸过去侦察,发现不是敌人,是朝鲜人民军的一处粮站。说明情况后,人家给了一点米,几颗干白菜,其他就没有了。
在回来的路上,大家找了几个丢弃的钢盔,吊起来当锅,把干白菜和米一起用雪水一泡,算是做了一餐饭。这是大家入朝以来吃到的第一顿热饭,个个都吃得特别香。
朝鲜的山里,在夜间常常被敌人特务用照明弹打得如同白昼一样亮。我们的担架队在返回祖国的途中,看到中国人民志愿军大量的后继部队不停地向南穿插。朝鲜的山间公路都是斜面的,车辆一旦被敌机打中,就会滑到路基下面去。运输车辆晚上行驶在山路上都是不开车灯的,就借敌人的照明弹跑车。山路上,一辆辆装满弹药物资的大卡车一刻不停地向前线开去。而担架队只能顺着山间公路往后方走。一次担架队走到一处窄路处,运输车队也赶着过,担架只能放在路边沿上,民工们伏在路基下面。一辆大卡车从指导员的担架边上压过去,只听咔嚓一声,担架一边的木杠子被压断了。卡车过去后,大家一齐呼喊着指导员的名字,快速爬上来一看,担架只是一边的杠子压碎了,人没事,真是有惊无险……
走到第17天,突然发现前面有铁轨延伸到了一个山洞里。派人去看,里面有几节空火车皮。父亲说,空车皮肯定是去后方的,便让民工们把大家全部搬上空车皮里。果然,半夜里,突然听见铁轨轰隆隆地响起来了,不一会儿,只听“咣当”一声,火车头挂上空车皮就走了。等到天亮,大家一看,已经回到了国内……
到达国内后,前来迎接的东北老乡们特别热情,争着抢着把志愿军伤员往自己家里抬。父亲被一家东北人家抬了回去,一把放到了热炕上……父亲连忙大喊,“我身上太脏了,有骚子、有伤,还流着脓血,快把我放在地上……”大娘哪里容他喊,扭过头来对父亲说:“同志,你这说的什么话?!你们上前线拼了性命去打仗,你们是为谁的?!俺们怎么能嫌你脏呢?!”大娘和家里人边说边轻轻地脱去父亲身上被血水和雪水反复浸透的军服,并慢慢去掉脓血混合的绷带,打来热水,帮着父亲仔细清洗伤口。此时的父亲再也忍不住伤痛,止不住地叫出声来。大娘一边安慰父亲一边反复说:“你们保家卫国负了伤,俺们怎么能嫌你脏呢。”老百姓的觉悟非常高,对待志愿军伤病员的热情根本挡不住。
伤养好后,父亲返回部队去3连一看,兵员全部补充到位了,那时已经到夏天了,他又二次入朝参战去了……
奇袭“白虎团”,“活捉”美军飞机
记得小时候,生产队放《奇袭白虎团》的电影。父亲看完电影后,心情特别愉快,说当年他们连也参加了打击南朝鲜首都师精锐“白虎团”的战斗,那是入朝参战中打得比较漂亮的一仗。当时,李承晚将战斗力“强悍”的首都警备司令部改编成正规步兵师,并命名为“首都师”,下辖4个团,其中的第1团由于兵员充足,装备精良,作战“强悍”,特别是在“三八线”以北的襄阳守备战中,该团因为守住了阵地,而受到了李承晚亲授“虎头旗”的殊荣。自此,南朝鲜首都师第1团便有了“白虎团”的名号。
但金城战役打响后,在志愿军潮水般的猛烈攻势下,“白虎团”被打得晕头转向,不得不边打边退到第二防御地带的“冰岛防线”。当时,父亲所在的通讯3连也参与了将“白虎团”前线作战部队分割包围的战斗。兄弟部队607团侦察连,在副排长杨育才的率领下,12名战士全部乔装打扮成南朝鲜军,悄悄摸到“白虎团”团部二青洞,出其不意地以“黑虎掏心”的战术一举端掉“白虎团”团部,而12名志愿军战士却做到了0伤亡,这真是个大奇迹。
父亲每一次讲起打击“白虎团”的战斗,我志愿军战士与敌人斗智斗勇,巧妙奇袭敌人的战斗情节,脸上总是洋溢着孩子般的笑容,心中的自信与自豪溢于言表。
父亲健在时,经常给我们讲起“活捉”美军飞机的故事。战斗休整期间,负伤的战士们就在山泉水里冲洗伤口的脓血,有的战士擦拭或者修理枪械,但美军的飞机经常来侦察或者袭击休整中的志愿军。美军的飞机非常猖狂,常常是毫无顾忌地贴着树梢飞,气浪都能打着人。为了教训教训敌机,有一天,当敌机在一处山谷里贴着树梢飞时,两面山上的志愿军战士们不约而同地一齐开火,在敌机上方织起了一道密集的火力网,迫使敌机迫降到山谷的平地上,乖乖地被志愿军活捉。有了这一次的惨痛教训,敌机再也不敢放肆地低空飞行了。
难忘的上甘岭激战
记得有一次,生产队放《上甘岭》的电影,电影情节非常真实,大人小孩都看得非常投入,可父亲却起身悄悄走了……后来,父亲才说,这只是电影,现实比它更惨烈。
1952年10月14日至11月25日,中国人民志愿军与“联合国军”在上甘岭及其附近地区展开了一场战役,这是朝鲜战争后期僵持阶段的一次主要战役,“抗美援朝”进入最关键的决胜阶段。此时,父亲第三次入朝参战。在板门店谈判期间,美国第9军为争夺朝鲜中部金化郡五圣山南麓村庄上甘岭及其附近地区的控制权,暗中调集大量部队,对我志愿军发动突袭。美军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攻占上甘岭,并以此作为据点,进而夺取五圣山,从而增加与中朝谈判的筹码。上甘岭主要有两个高地,即597.9高地,由东北和西北两条山梁组成,好像英文字母V,又像是个三角形,美军形象地称之为三角形山,共有12个阵地,由志愿军第135团的9连和8连的1个排,实际上是1个加强连的兵力防守。父亲所在的3连参加守卫的是537.7高地,美方称其为“狙击兵岭”,这是两个南北相对形同驼峰的山岭,南山被美军占领,北山则在志愿军手中,确切地说是537.7高地北山阵地,共有9个阵地,组成一个不规则的十字形。查阅资料得知,上甘岭战役历时43天,志愿军共投入步兵4.3万余人,各部队基本上是轮流投入战斗的。上甘岭一战,志愿军共伤亡11500余人,其中阵亡4800多人,伤近6700人。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共伤亡15000余人,其中美军5000余人,韩军10000余人。
父亲基本上不谈上甘岭作战的细节,应该是不愿意再触及心中的伤痛。但是在日常生活中,父亲则常常说起,面对比我方多得多的敌军,和敌强我弱的态势,我们采取坑道守卫、夜间出击、小班额人员投入等灵活有效的战术打法,有效地消耗了美韩军队的力量,有力打击了美军的嚣张气焰,粉碎了敌人以此向中朝施压的阴谋。《上甘岭》电影主要演的是志愿军8连,但父亲所在的3连与8连一样,始终坚守阵地,与美韩军队浴血奋战。虽然坑道里的环境恶劣,时时面临着断水断粮和弹药紧缺、通讯失联等问题,但父亲他们硬是坚守住了,在完成祖国和人民赋予的神圣使命和光荣任务中,有他们的一份拼搏。
抗美援朝精神是父亲一生的财富
父亲离休后,专门买了一些关于抗美援朝战争的书籍,在家里研究起这场战争,总结志愿军的制胜密码。抗美援朝战争,志愿军之所以能够越打越强、越战越勇,父亲有他自己的总结。他认为,在进攻作战上,志愿军将近战、夜战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坚持在运动中以大规模大范围的穿插迂回、分割包围歼灭拥有技术和装备优势的强敌;在防御作战中,志愿军创造出了以“坑道为骨干、支撑点式”的防御体系,实现了有效保存自己,并大量杀伤敌人有生力量的作战目标。在装备落后,缺少制空、制海权的情况下,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圆满解决了“能打、能守、能保证给养运输”的三大难题。
每次遇到困难,父亲总是从自己的参战经历中寻找经验和方法。父亲说:“抗美援朝期间,我们志愿军官兵坚持从实际出发,不怕牺牲、敢于迎着战火,不断强化现代战争意识,努力掌握现代战争规律,适应现代战争特点,灵活运用并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积极从战争中学习现代战争,发扬英勇顽强、敢打必胜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深入精研战术战法,扬长避短、避强击弱、与时俱进、敌变我变,实现了在战火中迅速成长,取得了对美国侵略者作战的实践经验,有力打击了美军的嚣张气焰,实现了愈战愈强……。所以,美帝国主义并不可怕,就是那么一回事。”
但父亲也经常慨叹,志愿军出国作战,条件和环境都是最艰苦的,在朝鲜作战与在国内作战完全不一样,主要是对朝鲜不熟悉,人生地不熟,与当地群众的语言交流很困难。他第二次入朝参战时,仗打得特别艰苦,后期补给跟不上,弹药供不上。一次,父亲带队向前收容,路上遇到一位团长坐在路边哭。一问,团长说,部队子弹早就打光了,没有子弹,仗怎么打啊?!这也是朝鲜战场上志愿军经常面临的最大困难。父亲当即从自己仅有的40发驳壳枪子弹中,取出20发给了这位团长……就这个小故事,父亲讲过好多次。
抗美援朝精神时时激励着父亲敢于斗争、善于斗争,知难而进、坚韧向前,特别是遇到生产和工作中的难题时,父亲经常自觉地用到作战时的经验,如生产队修水渠时的测量、土地平整时的等高测量、村里建房和村民建房的地基放线测量等,他都是就地取材,或者是仅凭一根大拇指,单眼掉线即可完成,对一些复杂的测量,也只是增加一把铁锹把子或者一根树枝就可以完成。有时他也“得意地”透露一点小秘密,这都是从战场上总结出来的经验。父亲曾多次说起,有一次公社要修一条大水渠,专门从县上请了技术员来测量,其中有一处基点找不准,技术员执意要回去取仪器。技术员走后,父亲请另一位村民协助,用土办法测量出要找的基点,然后放了一个石块做标记,不动声色地坐等技术员回来用仪器测量。那个技术员扛着仪器来回测量了半天,说“基点就在石块那儿。”父亲和那位村民相视会心一笑,点燃一根烟悠然地抽起来了,而那个技术员却颇为纳闷。一场抗美援朝之战,虽然给父亲留下身体上的伤害,但也丰富了人生的砺炼,提升了多方面的本领和智慧,成为他一生的财富。
(作者系顾海山同志的儿媳和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