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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95年4月28日正午,我妈在湖北省黄冈市中心医院把我生了下来。
做妈妈之前,她是工厂里的工人。生下我以后,她被以在家带孩子不方便上班为由,被迫下岗。
1997年,我两岁。爸爸一个人在工厂里拿到的薪水,没法支撑我们一家三口的开销。妈妈决定出去找点事干,挣些外快补贴家用。打听一圈后,她包下菜市场里的一个柜台,卖起了童装。
每周两次,她得深夜两点起床,坐大巴车到武汉的汉正街拿货。凌晨坐车去武汉的,大多是脏兮兮的中年男人或者嗓音洪亮的肥胖女人。妈妈那年28岁,头发染成时髦的栗色,个子矮小,总被错认为哪个乘客的孩子。
有一次,她在汉正街给我外婆和我爸一人买了双棉拖鞋,回程的车上,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大概是被小偷摸走了。妈妈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在车上哭了起来。周围的人都望着她,以为小姑娘被什么人欺负了。
一年半以后,童装生意越来越难做。我爸申请了厂里的外派,去上海总部待两年,工资也提高了一点。妈妈便卖掉摊位,做起全职家庭妇女。
2001年,我上小学一年级,一到放学,我就特别期待在窗口看到我妈。因为和别的家长比起来,我妈打扮时髦,看起来年轻漂亮。
有一次,我跟她讲,同桌女生夸她好有气质。妈妈说“哪有哪有”,却捂着嘴笑了起来。
之后妈妈每次来接我,都要精心打扮一番,衣服也换得更勤了些。
某个夏天的傍晚,妈妈穿着一件新买的黑色T恤来接我。T恤后面是透风的纱网,隐约可以看见背部。我和妈妈走在一起,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回家以后,我对她说:“妈,以后别穿这件来接我了,我感觉不太好。”
妈妈愣了一会儿,小声说了句:“好……”
第二天,妈妈把那件新买的衣服剪破,当成了家里的新抹布。之后每次来学校,她都穿得和其他家长一样,站在人群里,再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二
上初中时,我迷上了看课外书。从《最小说》到《萌芽》,再到村上春树、王小波,课下没看过瘾,上课时候也偷偷地看。
我爸相当反对这件事,想把我攒钱买来的书都扔了。我妈拦下了我爸,她说:“你就让他看吧,有个爱好,怎么不好?”她又对我说:“只要不影响学习,以后买书的钱,妈给你出。”她态度很坚决,我和我爸以前从未见过。
那天晚上,见我写完作业,我妈走进房间来问我:“知道我为什么准你看课外书吗?”我说:“不知道。”
她站起身,回房间翻了半天,拿出一个本子递给我。我翻了翻,是一些卡通动物和人像画。我说:“你画的吗?”我妈说:“我小时候就喜欢这些,总在作业本上乱涂乱画。后来被你外婆发现了,大部分被撕得干干净净,这是我偷偷留下来的一点。”
她顿了顿,说:“你妈很有艺术细胞的。我小时候别人给家里做了个音响,可以放唱片的那种。你外公托人从上海买了些碟片,我就经常在家听。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小夜曲》和《蓝色多瑙河》。晚上我把音响搬回房间一遍遍地听,早上再搬回原来的位置。后来被你外公发现,给没收了,就再也听不成了。”
她叹了口气:“你好好看书吧!以后就算是学习不好,也至少有个爱好。不至于像你妈一样,一事无成,在家闲着都不知道干什么好。”
我说:“你可以现在重新开始画画啊!”她愣了愣神,苦笑着摆摆手说:“不讲了,我做饭去了。你想吃什么?”
那时,我瞥见她的手掌粗糙、指节宽大,被油烟熏得发黄,的确不像能握画笔的手。
三
我妈好像一直不甘心做个全职家庭妇女。她去学了半年美容美发,开了个小理发店。没过多久,干不下去了,又去盘下一个租碟店,一年不到,又转手出去。
高一那年,我妈为了我的学业,彻底放弃了她的“生意之道”,再次做起全职家庭妇女。我也到了叛逆期,厌学,暴躁,几乎每天都要跟她吵架。
我上大学后,我妈好像彻底没事干了。有个周末,刚吃完饭,我妈神神秘秘地凑过来问我:“你那个单反,怎么不玩了?”我说:“不想玩了,觉得没啥意思。你要是看着烦,就卖了呗!”她说:“卖了多可惜。我就想问问你,那东西怎么玩?”
我就从最基本的光圈、快门、感光度讲起,她听了一会儿,就说听不懂,我扔给她一本摄影入门的书,让她自己看书学。
我没有想到,她真的学了进去。几个月后,她开始经常给我发她拍的照片,问我:“你妈拍得怎么样?”
一开始,我会指着照片告诉她,这张曝光过度了,那张构图不好。渐渐地,我也给不了她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我心里知道,她的拍照水平已经比我高了。
有一天,我正在宿舍打游戏,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嘘寒问暖了几句。然后叹了口气,说:“我觉得我突然找回了小学时候的那种热情。摄影不过瘾,我决定重新学画画。”
三个月以后,我回到家里,发现她坐在我的书房里,面前摆着画架,椅子旁放着一个石膏像。她戴着老花眼镜,手握着铅笔,眯着眼在纸上画画。
我说:“你还真开始画画了?”她说:“对啊,刚开始学呢!画得怎么样?”我说:“挺像的。今天怎么没做饭?”她说:“没空,你们自己下面吃吧,帮我也下一碗。”
我爸大概是在偷听,突然嚷了一声:“你妈现在翻天了,饭也不爱做,天天在那儿搞创作,每周日还要花钱去学!”
我妈瘪了瘪嘴,没理他。我问她:“黄冈还有专门为成人开的绘画班吗?”她说:“哪有呀,就是美术生艺考培训的机构,那老师都比我小十几岁呢!”
我望着我妈,想象她每周日上午,背着书包去画室,坐在一群十五六岁的高中生中间,戴着老花镜,专心听老师上课的样子。
那一年,她48岁。
2019年底,我妈生日。我和她视频说,生日快乐!她说谢谢,然后给我发了几张她画的画,问我怎么样。我其实分辨不出优劣,嘴上还是说道:“画得挺好的。”
这时,我爸凑过来说:“你妈现在已经魔怔了,一天到晚画个不停。”我妈接过话:“养你这么大,我也老了。好不容易不用我操心,现在我要做自己了。”
挂断视频,我突发奇想,找几张她的照片和画,发了个朋友圈写道:老妈的作品。评论里一通夸赞:这是你妈妈画的吗?也太有才了吧!
最后一条评论里,我的一个朋友写道:“你妈真是个被你耽搁了的艺术家。”
我回复他:是啊!